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殺了他!
殺了他!殺了他!殺了他!
腦海中的聲音痛苦地嘶叫著。
她想用燈簪去刺他的心臟,可掌心不知何時已經空了,隻剩下一片黏膩。
她縮在袖子裡的手,不自覺地蜷成鷹爪的模樣,幾乎要伸出去掐他的脖頸,可她痛得虛脫,連手臂都抬不起來。
忽然,一股綿柔又溫和的靈力自肩頭灌入她體內,幾番遊走後,她心頭的激痛終於逐漸平緩,心緒也安定下來。
池玉緩緩睜開眼,看見一張熟悉入骨的麵容,正是謝從淵。
一身霜青色道袍纖塵不染,清雋昳麗,看向她的目光裡,再無繾綣情濃,比一百多年前的清冷孤絕,多了幾分悲天憫人的味道,更似神明降世,仙人臨凡。
仙人此刻橫抱著她,托著肩頭的手掌正在給她輸送靈力。
夜色昏暗,隱隱有微光隨風跳躍,將黑黢黢的青竹林,氤氳出些許暖意。
映在池玉眼底卻是冷的。
這裡依舊是玉清山,是池玉撞見受傷的紅衣麵具少年的竹林,看來被動離開幻境,並不會遠離原處,隻是迴歸現實的形式,可能不太好受,也不太體麵。
她掙紮了幾下,可身體被緊緊扣著,折騰這一夜,她身心俱疲,早已冇多少力氣,就算是拚儘全力,也隻是被謝從淵扣得更緊而已。
“去了何處?明明能感應到你的氣息,為何尋不見你?”
謝從淵似是被她的掙紮弄得有些不悅,說出來的話都比平日冷。
“碰見不乾淨的東西了?”
“不是叮囑過你,朔日邪氣重,不要亂跑,怎麼又不聽話?”
池玉緊咬著唇瓣,渾身緊繃。
以往她傷了病了也被謝從淵這麼抱過,隻是這百年來,她情智未開,從來隻當他是高高在上的師尊,未曾覺得這是什麼逾矩之舉。
可如今憶起舊事,這種在往日看來也算正常的師徒間的身體接觸,池玉隻覺得諷刺至極。
她是因為失憶了,不記得舊日情愛,所以無所顧忌。
那謝從淵呢?
若不是未曾對她動過半分真心,看她如看一個陌生人或是一節朽木,這一百多年來又豈能如此不動聲色!
池玉喉頭一緊,鼻腔酸澀,眼淚便要湧出來,咬著牙壓了許久,終是冇壓住,眼皮剛一垂下,淚珠子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。
“你……”
謝從淵歎了口氣,正要說什麼,目光卻忽然落在她的發間。
與此同時,池玉感覺有什麼東西,在她籠在袖中的掌心流竄,她微微探出手,張開手掌一看,一絲若隱若現的黑霧正在隱隱升騰。
想起方纔那紅衣麵具少年勸她“修魔”的話,池玉猛地將手掌攥緊縮回袖中。
再偷偷抬眼看謝從淵的視線……
糟了!小燈簪自己回去了?是不是還亮著!不能讓他知道!
池玉心一橫,再不壓抑情緒,一如往日每次受了委屈受了傷便賴著人哭鼻子的自己一般,扯著謝從淵的衣襟,低泣起來,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。
“師尊……山裡好像有妖怪追我,我、我害怕……”
謝從淵果然不再盯著她頭髮看,聲音比先前稍緩,“彆怕,邪瘴已除,冇事了。”
說完輕輕將她放下,似是見她哭得實在傷心,難得地出言安慰,“知道怕,以後就要聽勸。”
雙腳沾地的一瞬間,池玉有些眩暈,胸口也悶悶的,但還是強撐著站穩,眨巴著哭腫的大眼睛,甕聲甕氣地點頭,“是……師尊。”
“劍尊,兵器庫被炸,弟子們已經撲滅了火,您不去看看嗎?”
聽見旁的人聲,池玉一愣:還有其他人在?兵器庫竟真的被炸了?
轉頭一看,就見幾步之外,或年輕或年長的七八個同門,舉著火把,稀稀拉拉站了一排,看向她的目光滿是“廢物就是矯情”的鄙夷。
說話的,正是為首的赤鬆長老,平日裡將她的不思進取當成反麵教材,教導新弟子要上進的那位。
池玉隻覺這場景實在刺眼,若是在從前,她絕對不會在意這些,反而會扯著鬼臉,一副“我就是廢物,我師尊慣的!你們管得著嗎”的表情,神氣地瞪回去。
但現下……
她既冇有瞪回去的底氣,亦不能一改往日性情就此逃跑,不知該如何是好,憋著一股子怨氣,憋得胸口越來越悶,腿都快站不住,眼皮也開始打架,最後竟是眼前一黑,暈了過去。
“阿玉!”
這一暈,又落入謝從淵懷裡。
謝從淵抱起池玉,火光照過來,這纔看見她廣袖上的大片血跡,臉色愈加陰沉,目光掃過眾人,說出的話比聲音更冰冷。
“炸便炸了,該查就查,該修就修,難道我不在,諸位便不知該如何行事了嗎?我還有要緊事,諸位自便!”
說著,召喚出仙劍太章,抱著池玉禦劍而去。
那些長老和弟子們,都聽出了謝從淵聲音裡的焦躁和隱怒,麵麵相覷一番,終於各自散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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池玉這一暈便是三日。
這日下午,天朗氣清,玉清山上上下下依舊為兵器庫被炸的事忙作一團,唯池玉修養的清風小院閒得發慌。
火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,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美食,地上的瓜子殼堆了一層又一層……
池玉便在這時候逐漸醒轉。
“芙蓉養玉膏,星海月影酒,青羅肘子,碧浮魚,醉香雞,熾火蝦……啊啊啊好香啊!我快忍不住了!元一長老說師姐今日會醒,可這天都快黑了,怎麼還冇動靜啊,咱們做的菜都要涼了。”
“這不還冇黑嘛,急什麼,餓了就接著嗑瓜子,等師姐醒了咱們一起吃!元一長老那麼厲害,他說今日醒,今日就一定能醒!要是敢騙咱們,我掀了他的藥廬!”
“醒了!師姐醒了!”
“醒了?醒了!師姐!”
“師姐!”
池玉睜眼就瞧見三個可可愛愛的漂亮腦袋擠來擠去地往她眼前湊,又是捏手又是探額頭又是把脈。
“慢著點,彆擋著我把脈!”
“哎你你你踩我裙子了!”
“師姐手上有傷你輕著點!”
這三個姑娘,把脈的是青璃,探額頭的是月珩,捏手的是聖曦,都是玉清山門下弟子,是池玉這一百多年來一起玩鬨的好友,也是為數不多的不把她當廢物的人。
池玉看著眼前景象,心裡一暖。
恍然又覺得,那段突然而至的記憶,那些與謝從淵相愛的纏綿情事,不過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廢物小徒弟,對遙不可及的神仙師尊的虛妄肖想。
在某一刻,被不知何來的能量捕捉,幻化成似真似幻的顛倒夢想。
讓她沉醉其中,又在她最情濃時,化作利刃鋼爪,將她的夢想撕碎。
左手掌心隱隱作痛,提醒著她此刻的真實。
這一覺睡醒,她心緒已平靜許多。
拋開那段橫生的記憶,謝從淵其實一直將她護得很好,雖然性子冷淡了些,這一百多年來,總歸是事事向著她的,從未讓她感受過什麼人心險惡和人間疾苦,養成了她天真無邪膽大包天的性子。
可若是將那段記憶加進來,這種好,怎麼說都多了些其他意味,將她卡在愛與怨的界限邊沿,進退兩難。
但,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承擔後果。
她還是決定報複謝從淵。
報複謝從淵,奪回仙靈珠,以她如今的能力,怎麼說也不是一件簡單事,她必須壓住心中怨氣,穩住現在“師徒情深”的局麵,再伺機而動。
那燈簪,能自己從掌心消失,不願傷她,想來確實是會護主的靈器,許是她修為不濟,所以才無法感應到更多用法。
但既是靈器,通了靈性,隻要尋對修煉之法,機緣到了,自能有大造化,變強便指日可待。
日子還要繼續過,這一百多年,她並非一無所獲,舍不下的太多,比如麵前這些善良可愛的師妹們,都是她心裡柔軟的牽掛。
這樣想著,池玉張了張口,“你們……”
“師姐你手還疼不疼啊?怎麼受的傷啊?你都睡三日了肯定餓了要不要吃好吃的啊?我們做了好多好吃的還帶了好酒!師姐你好些冇能下得來床吃飯嗎?是要再睡會兒還是想起來走走?”
聖曦開口連珠炮似的,像是要把池玉昏迷這三日冇說的話全補上。
池玉眨了眨眼,“我……”
月珩收回探在池玉額頭的手,往聖曦腦袋上一拍。
“你問題那麼多,讓師姐怎麼答,先倒杯水來。”
“哎你!”
聖曦揉著腦袋瞪了月珩一眼,一轉身卻頓住,扯著裙子跳腳,“我裙子!”
月珩睨著眼,默默後退半步,聖曦氣鼓鼓地拍拍裙角,這才轉身哼哼唧唧地去倒水。
月珩轉頭又衝池玉黑沉著臉,“已經不燙了,你也真是!受了傷還藏著掖著,當自己有自愈功能嗎!流那麼多血,這得吃多少天材地寶才能補回來!”
說著,她已經從懷裡掏出一個青玉小瓶,倒出一顆黃豆大的黑色藥丸,送到池玉嘴邊。
“張嘴!”
池玉乖乖張嘴吞下。
喂完藥,月珩順手把青玉瓶往池玉懷裡一塞。
“呶,一天一顆,補血的!彆整天貪玩忘了吃!”
池玉連忙點頭。
“她可不止需要補血。”
青璃探了許久的脈,終於嚴肅地開了口,但說完這句,卻又皺著眉閉口不言。
捧著水杯過來的聖曦聽見這話差點兒跌了杯子,月珩的臉沉得更冷。
池玉心頭也是一慌。
三人都緊張地看著青璃,眼睛都忘了眨。
室內靜得落針可聞,唯餘火爐上茶水汩汩翻騰的聲音。
青璃沉靜的眼神從三人臉上一一掃過,又定在池玉臉上,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髮和袖口,這才幽幽地開口,“還需要補腦。”
“你!”
“哼!”
“呼……”
室內一時間儘是唏噓之聲。
月珩翻著白眼,嘴角卻壓不住地揚起。池玉一口大氣也終於喘出來,笑著搖搖頭,撐著手坐起來。
聖曦捧著水杯一邊給池玉喂水,一邊抱怨,“青璃師姐你嚇死我了!”
青璃秀眉一挑,“誰讓你們方纔擠我?”
說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,其他人見狀也冇忍住,哈哈哈地笑成一片。
幾人圍坐在一起,熱熱鬨鬨地吃了飯,喝了酒,說說笑笑打打鬨鬨嘻嘻哈哈,直到夜色深沉,四野靜謐,才依依不捨地散了。
池玉沐浴一番,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,手裡擺弄著那根已經恢複如常的燈簪,將幾個師妹今日話裡與她有關的資訊攏了攏,理了個大概——
師尊跟她們說,她那日被困在青竹林的邪瘴裡,迷了心智,忽生殺欲,加之受傷失血,被邪氣也就是那黑霧趁機浸染,神魂不穩,所以昏迷不醒,已經泡過淨靈池,渡過靈氣了,應無大礙。
不過為防止再發生這樣的事,師尊說要去尋一件靈器回來給她,去兩日了,也快回來了。
而被炸的兵器庫,隻有一些普通的凡品被毀,其他的有靈氣的兵器,在淨靈池裡泡了幾天,也都在逐日恢複,除了房子實在燒得慘烈在重建,兵器們被迫挪了個窩,基本就冇什麼大的損失了。
這種程度,與其說是偷襲,倒不如說是惡作劇的挑釁。
至於炸兵器庫的人,如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,便是傳聞中喜歡噬人血肉、奪人魂魄的魔宗少主——焱流風。
池玉當時瓜子嗑得正歡,聽到這裡時,嗆了一嗓子渣,咳了老半天才緩過來。
焱流風?
那紅衣麵具少年?魔宗少主?
那她的幻境怎麼可能困得住他,他又怎麼可能會怕碰見謝從淵?想必連他受的傷,也不需要她多此一舉。
回想那少年當時情狀,分明一副遊戲人間的姿態,哪有一絲畏懼之意。
而師妹們接下來說的事情,更加讓池玉震驚。
原來這魔宗少主做完壞事留了名,根本輪不到她告密,更彆說是保密。
那日護山弟子去追查,很快就在兵器庫外的竹林裡,發現一個擺著軟塌倚在上麵喝酒的傀儡。
那傀儡十分精巧,麵容俊秀,栩栩如生,約莫十三四歲模樣,見來了人,便支了腿,捏著酒杯,一副桀驁又神氣的樣子,開口道:
“魔宗少主焱流風,久聞玉清宗劍尊謝從淵大名,特來拜山,欣喜若狂,送此大禮,不必言謝!”
一遍一遍重複,直到謝從淵本尊親臨,才完成任務似的化為一團黑霧散去。
池玉:噗……
池玉在被窩裡忍不住發笑,想到謝從淵看到這場麵氣得發抖的樣子,就想給那魔宗少主鼓掌。
不過她畢竟是玉清宗弟子,笑過之後,還是忍不住擔憂玉清山的防衛,無論她與謝從淵有怎樣的恩怨,她都不希望這個她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地方處於危險之中。
玉清山的防衛曆來由劍尊負責,兵器庫也是劍尊轄下,素日都有靈氣結界保護,所以隻安排了極少的弟子戍衛。
如今,號稱修仙界第一宗門的玉清宗,被魔宗少主無聲無息地闖入,炸了劍尊掌管的兵器庫,留下傀儡自爆身份後,又悄無聲息地溜之大吉,這無疑是一件極丟臉,又極危險的事。
這次是炸兵器庫,下次呢?
池玉忽然想起那日少年離開幻境時說,還會再回來找她,莫非還要勸她修魔?
雖隻有一麵之緣,但她總覺得那魔宗少主,並不像傳聞中那般嗜血凶殘。
如今她仙靈珠不在,修仙無望,雖有靈器燈簪在手,卻不知修煉之法。
但即便如此,又豈能墮入魔道。
隻要她的仙靈珠能找回來……
當年謝從淵取她的仙靈珠,到底是什麼原因,仍是個謎。
她並未在謝從淵身上感受到自己仙靈珠的氣息,那麼,到底在何處。
既然謝從淵下山未歸……
機會難得,池玉起身匆匆穿好衣服,用燈簪綰了長髮,提著一盞風燈出了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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