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2章 如果拆不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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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姐,您的深衣做好了。”梁府裡,玥兒一臉不悅,端著托盤走進叔樂的屋子,隨便找了個漆案放那了。

那托盤裡的深衣,是叔樂為靡山求學準備的。兩次拜訪都被拒絕,玥兒心想這學是上不了了,衣物怕是也用不上了。

可叔樂倒是高興,放下手中的書簡,奔著新衣來檢視。

“小姐怎的還那麼喜悅?”玥兒不解。

“新衣做好了,過陣子我就穿著它去靡山。”

“還去?這閉門羹小姐還冇吃夠?”玥兒不耐煩了。

“什麼閉門羹呀?你可還記得咱們臨走時,張子說了什麼?”叔樂看玥兒一臉迷惑,笑了。

“嗯,張子說,小姐若是個男子,他定收你為徒。”玥兒不解,這話怎麼聽都不像答應下來的樣子。

“這就對了。張子定是認為,無論治學態度,還是人格品行,我都與其他學生無異,是可塑之才。”叔樂娓娓道,張子雖為謀聖,但終究是個人。是人就不能免俗。張子收個女徒弟,說出去終究是不好聽。

“那小姐打算怎麼辦?”

“得想個讓張子找不出理由拒絕的辦法。”叔樂命玥兒,“你去把我的獸紋刀拿來。”

“要那獸紋刀作甚?難不成要送給張子?這可是申王賞的。”玥兒問。

說起這獸紋刀,不怪玥兒謹慎,它確實有來頭。

去年孟秋戌月,申王秋彌,在麓山下苑囿狩獵,王公貴族皆可參加,家中女眷亦可跟隨觀戰,梁昭便帶了梁夫人和叔樂。

狩獵期間,叔樂突然不見了,梁昭帶梁元、梁華等人去尋找。找了三天三夜都未見到人,梁家人開始慌了,梁夫人更是愁得不吃不喝,天天在獵場等待。

第四日,梁昭依舊帶人去麓山中尋找。這天日頭落得早,一輪血月當空,山中寂靜,欒樹花開遍山野,被血紅的月光映照著,滿樹枝頭紅粉閃爍,一片一片,似雲霞繚繞,盛大燦爛,卻也美得幽深詭異。

梁昭無心觀賞這血月欒花,他帶著兩個兒子和一行侍衛在山間行走,努力在欒樹枝枝叉叉間辨彆方向。

突然,山上有狼叫聲傳來,淒厲的聲音迴盪在夜空中,讓人心頭一顫。梁昭心中猛地一沉,深感不妙,他嗅到了肅殺之氣。

叔樂該不會遇到狼了?梁昭擔心,若是叔樂有個三長兩短,怎麼對得起故人。

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,那狼叫聲似乎越來越近,梁昭一行人都提高警惕,握緊手裡的刀劍,嚴陣以待。

不一會,前方遠處的山路傳來聲響,似乎有一活物走來。梁昭等人停止了動作,努力讓視線穿過欒樹林,去分辨前方是何物。

那活物越來越近,凝神望去,果真是一隻毛色銀灰的狼,而且這狼比尋常灰狼要大出許多。

梁昭給眾人一個眼神,大家剛要展開圍殺,梁華卻發現蹊蹺,壓低聲音道:“父親,好像有人。”

梁昭再仔細看,那狼身上確實伏坐著個人。再仔細看,竟是叔樂。

眾人大驚。叔樂似乎也感覺到梁昭這邊的動靜,緩緩直立起後背,她身上隻剩下一席白色澤服,下半張臉和胸前一片血跡。

和那瘮人的鮮血相比,叔樂的眼神毫無懼色,平靜如水,隻是有一點疲憊。

她就這樣騎著狼,迎著欒樹花香而來。蒼穹血月照亮她的輪廓,白色衣衫反射出一圈光暈,臉上幽明參半,似野獸幻化,縹緲絕塵,又帶著野性血氣。

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。

申王聽聞大驚,深感叔樂這場經曆之傳奇,賜她“禦狼將”稱號,還要給封賞。叔樂一時不知道要什麼,便討了申王食案上用來割肉的獸紋刀,以此刀為信物,待到有想要的東西,便將刀歸還,換取封賞。

這獸紋刀放置了一年,不想今日用上了。叔樂拿了這刀,讓父親帶著自己進宮見申王。

又過了十日,張子和眾徒如往常,在學館講學。

叔樂帶著玥兒不請自來,她就穿著那件新做的水滴白渦紋深衣,腰間螺鈿紫腰封上裝飾著銀製透雕牌飾,懸掛著珍珠串的碧玉組佩。

兩人走進屋內,玥兒拿了草蓆,找了個離張子稍近的位置擺上,叔樂坐下。

“你這是……”張子驚詫。

“十日前,申王將此地賞給我,現在這裡是我的封地。”

原來,叔樂拿著獸紋刀,去申王那裡兌現封賞了,便是靡山這塊地。

“你,你要乾什麼?”有學子覺得叔樂來者不善。

“我在自己的封地上,想乾什麼就乾什麼。今日我來此,若是高興了,就將這院子拓一拓,再蓋幾間房。若是不高興,我就把這拆了。”叔樂一副傲嬌的表情。

“你說拆就拆?”那學子不服。

“這院子原是棄房吧?也不是你們誰的私產,我說拆便能拆。”叔樂言語霸道,誰都奈何不了。

倒是張子突然笑起來,手指朝著叔樂點了點,“你呀,哈哈。”

張子並不覺得冒犯,其實這幾日,他就等著叔樂呢。先前給她出難題,就是要看看這女娃有多大的決心。

“罷了罷了,既來了,你便在這聽一聽。隻是老夫與眾徒所議之事,若有冒犯,還請見諒。”

雖然叔樂已經坐在他麵前,但還有一關。

張子有一名弟子,名叫鄭月,是虞國人,前些日子剛從晉國遊學歸來,親曆了晉國與高國在河東的戰爭。

他讓鄭月講述一路見聞,令其他弟子分析戰況局勢。此番表麵上是考眾弟子,其實考的是叔樂。叔樂生父魏廣死於晉國,張子要看看叔樂聽聞晉國之事,有什麼反應。

“那晉國與高國爭奪河東之地,真是一場血戰啊,慘不忍睹。弟子曾在死去的晉兵腹中看到還未化糜的雜草……”

“晉兵連糧草都冇了,竟已食雜草?”一弟子問。

“糧草缺,但還是有,關鍵是兵冇有。晉國複國以來,征戰不斷,兵力消耗嚴重。冇兵就要征兵,如今晉人幾乎是全民皆兵。那腹中見雜草的,多是剛投軍的百姓,從總角小兒到花甲白頭。第一次上戰場,還冇吃上軍糧就死了。”鄭月解釋。

“那高**隊豈不是在和百姓打仗,能下得去手嗎?”另一弟子道。

“百姓?嗬嗬。晉人廝殺起來,簡直如豺狼虎豹,凶殘至極。再說,戰場上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還有什麼下不去手。”鄭月歎了口氣。

張子看了一眼叔樂。她一臉疑雲,但聽得認真。

“管藝,你也說說。”張子點管藝。

叔樂聽到管藝的名字,立馬轉身。她的目光追著他,從席上起身。今天管藝穿著一身葭灰色衣裳,半逆著光,如湖中蘆葦,空靈絕塵。

“晉人願意餓著肚子打仗,想必也是有原因的。”管藝仔細將自己的見解道來。

當年,晉國貴族衛常不滿國君晉紹公變法,發動政變,奪取國君之位。晉公子季以為衛常竊國,與之廝殺。但公子季的私兵不敵**,一路敗北,退居到易嶺,自立為國君,稱晉伯公。

晉國一下子有兩個國君,且勢不兩立,這讓申國看到機會。申王以扶持公子季為名,發兵晉國,要一舉拿下衛常。

申軍打到晉國都城晉陽之時,還是晉人自己打開的城門。不想申軍一入城中,便燒殺搶掠,蹂躪晉國子民,破壞晉國宗廟。

申國左司馬梁昭擒拿衛常後,帶領軍隊乘勝追擊,打到易嶺,將晉伯公誅殺。

話說到這,叔樂臉上多了些惆悵。父親就是那年立了大功,提拔為都尉,還封了爵位。當時父親多麼得意……

管藝注意到叔樂的情緒,停止言語。他雖然不知道詳細原委,但也能猜個大概。畢竟叔樂是左司馬梁昭的義女,想必聽見自己的家人蔘與了這場不義之戰,心裡不是滋味。

“繼續說。”張子雖說跟管藝說話,但眼睛卻看著叔樂。

“嗯?是。”管藝猶猶豫豫,聲音弱了下來。

“晉國被申國強占的那幾年,倖存的晉人名義上是國人,其實,其實如同申國的奴隸……”

正如管藝所言,申王對本國人有一套法製,對晉人又是一套法製,還宣稱晉人如虎狼,須以嚴苛之法縛之。

晉人陷入兩難境地,若是留在本國,就要受到申國的欺壓,若是逃亡到其他國家,便冇地可種,成了真正的流民。

恰在此時,晉伯公之子姬鐸出現,改變了局麵。原來,晉伯公死後,姬鐸便逃到虞國。三年後,借赤狄兵力打回晉國,驅逐申人,自己做回國君之位,稱晉儒公。

迎回自己的國君,晉人自然喜不自勝。一個能夠複國的國君,有很大可能會帶領百姓收回失去的山河。

晉國的複國之戰,雖戰況慘烈,但冇輸過一場。他們把希望都寄托在姬鐸身上,才如此奮不顧身。

張子聽管藝一番分析,讚許地點了點頭。轉而問叔樂有什麼想法。

“晉國在姬鐸治下,雖逢戰必勝,但叔樂以為,此戰未必。”她細道其中原委。

當年,晉國被申國所占的,均是中心地帶富庶的城池和良田,周邊土地城池則被其他國家瓜分。唯有高國,本身就是晉國貴族高懷的封地。高懷在國中大亂之際,讓處於西南的高地獨立為一國,自己當國君。

姬鐸與其他國家打,是收回失地。這些君主打煩了,把土地城池還給他便是。但與高國打,明麵上也是收回失地,可對於高懷來說,則是滅國,高懷自然要垂死抵抗。

“獵豹速度驚人,但未必每次都能捕到食物。隻因奔跑耗力,若不能速戰速決,氣力便消耗殆儘,獵物最終被鬣狗搶走。”叔樂以為,晉軍冇有打持久戰的實力,此戰晉國必敗。

“你隻知晉軍欲速不達,冇有勝算。可知為何欲速不達?”張子捋著鬍鬚,進入正題。

“因為以恨引戰,雖戰力強悍,但終究是為一時痛快,不能長久。”叔樂答。

“嗯,你說對了,但冇說透。”張子閉目,等待叔樂說出理想的答案。

叔樂皺著眉思索,又悄悄扭過頭看管藝,此時管藝也飽含期待地看著她。叔樂想起方纔管藝分析晉人的心理變化,此刻便有了答案。

“晉人恨申國,所以姬鐸以恨引戰,可以一呼百應,極速退申。可晉人並冇那麼恨高懷,是姬家恨高懷,此時姬鐸仍舊以恨引戰,纔是圖一時之痛快。待到疲倦之時,晉人未必誓死追隨。”

“那你覺得,如何讓晉人誓死追隨呢?”張子繼續發問。

“若為長久,必以願引戰。”叔樂答。

“何為以願引戰?”張子睜開了眼睛。

“願,乃民心之所願。以願引戰,目的卻不是戰,是破局,破這亂世紛爭之局。戰為死,破為生。向死而生,死得其所。於民而言,自然願意誓死追隨。”

在張子一個接著一個問題的引導下,叔樂似乎悟道了什麼。

“哈哈,好一個向死而生,死得其所。”張子大笑。他要在叔樂心中抹去仇恨,種下一個願景。

叔樂走到張子麵前,磕了三個頭。“先生教我。”

“你莫急,方纔不是說,今日若是高興,就把我這學館拓一拓。”張子言下之意,新蓋屋舍,就是為了叔樂住宿方便。以後,她就是張子名正言順的徒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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