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75,凱旋而歸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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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,一望無際的黑暗,冇有一絲光亮透進來。

慕容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隻聽得到一聲一聲的滴答響,像是一滴水落在玉盤的聲響。清脆悅耳,卻無端讓人生出絕望之感。

這個聲音一直伴隨著她,想要忽視,卻怎麼也擺脫不了。

更糟糕的是,她一動也不能動,手和腳好像不再是自己的。有時候,她感覺自己好像能動了,微微一抬手就聽到了鎖鏈拖曳的聲音,刺啦刺啦,刺耳極了。

這時候,黑暗裡就會出現一雙眼睛,閃著寒光,陰鷙可怖。

然後,有什麼冰冷的東西自腳踝處纏繞上來。

那雙眼睛離得越來越近,那冰冷滑膩的東西也一點點纏到了胸口的位置。

慕容蓿感覺到脖頸上一濕,似是有什麼東西的舌頭在那舔舐。

是蛇!

流玥,救我!

慕容蓿猛然睜開眼,自床上驚起。

她此刻心如擂鼓,心頭為恐懼纏繞,嚇得汗濕了一身。

“小蓿,你醒了?”一道驚喜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,隨即是一陣穿衣的窸窸窣窣聲。

不一會兒,有人提著油燈自偏房走出來,點亮了慕容蓿房中的燈。

暖黃色的光驅走黑暗。

慕容蓿看清了周圍。

樸素簡潔的桌椅小床,冇有鑲金嵌玉,但用的都是上好的黃花梨,亦是價值不菲。桌上擺著一隻精巧的錯金蓬萊仙山爐,爐座以細金絲錯出捲雲紋,鏤雕四條蛟龍以托爐盤,爐盤之上層層疊疊九重山,有鳥獸隱於其間。

此刻,這小爐正燃著寧神香,煙氣縈繞。乍看之下,還真像一座海上仙山。

這裡不是她的居所。慕容蓿茫茫然看了會兒仙山爐,又茫茫然將視線落到點燈的女子身上。

那女子散著發,外披一件外袍,正朝慕容蓿走來。

昏黃的燭光照出一張端麗溫婉的麵容,細細柳葉眉之下,深色眼眸裡透著些許翡翠綠色。這女子不是彆人,正是慕容蓿的堂姐,慕容芙。

“芙姐姐,這是哪?你我怎在這?”慕容蓿疑惑地問道。看慕容芙這模樣,顯然是宿在偏房,在陪她。

慕容芙冇有回答她,而是坐在床沿,捧著她的臉細細看著,一雙含情目噙著淚光:“醒了就好!能醒過來就好!我的小蓿終於醒了!”

慕容芙很激動,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。隨後,她更是一把抱住慕容蓿,眼眶裡的淚再也止不住,簌簌落下,打濕了慕容蓿後頸衣領。

“?”慕容蓿不解地眨眨眼。

慕容芙越抱越緊,哽嚥著繼續說道:“小蓿,此番平安歸來,不幸中的大幸。答應姐姐,以後莫要任性了!”

任性?她幾時任性了?慕容蓿更加茫然。這時,她的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。

慕容芙這才鬆開她,擦了擦眼淚:“昏迷了這許多時日,想來餓壞了。姐姐去尋些吃食給你。”

話音一落,慕容芙攏了攏外袍就出了門。

而慕容蓿的問題,她一個字也冇回答。

約莫一盞茶的功夫,慕容芙捧了一碗雞蛋素麵進來。與她一起來的,還有慕辛夷。

慕辛夷是鬼醫藥廬的主人,通岐黃之術,尤擅用毒。他喜歡用毒治人,故而,縱是盛名在外,尋常人卻也不敢向他求醫,除非藥石無靈到了絕路。

見到慕辛夷,慕容蓿眼皮跳了跳,總有種不詳之感。

相比於慕容芙的激動,慕辛夷冷淡多了。他打著哈欠,懶洋洋地給慕容蓿把了把脈,看了看她臉色,又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,然後說道:“已無大礙,將養幾日,可以打包送走了。”

慕容蓿:“……”

不知是不是錯覺,她總覺得,慕辛夷眼睛裡閃過的那一絲喜色,是因為可以將她送走了。

“無礙便是最好。”慕容芙展顏一笑,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了地。她捧著碗,細心地一口一口喂著慕容蓿,像照顧一個孩子一般。

慕容蓿心安理得地受著慕容芙的照顧,並冇有覺得哪裡不對。

倒是慕辛夷,抱胸立在一旁,看著慕容蓿的目光越來越嫉妒。就在慕容芙第五次溫言對慕容蓿說“慢著點,小心燙”的時候。他冷哼了一聲:“阿芙,她斷了的手腳已經接了回去,也就冇了以前那股子蠻勁,其他與常人無意,並不是全身不遂,可以自己吃飯。”

慕容蓿哧溜吸進一根麪條,麵露古怪之色。

慕辛夷這話聽來酸溜溜的,內容也奇奇怪怪。等等!慕容蓿嚼了嚼麪條嚥下,疑惑地看嚮慕容芙和慕辛夷:“斷了手腳?我?”

聞言,慕容芙眼睛裡又蓄起了淚。

慕容蓿眨眨眼,而後抬手撩開袖子,果不其然,看到她光潔白皙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許多傷痕,手腕筋骨處的傷口尤其的深。

她轉了轉手腕,五指握緊又鬆開。做這一套動作的時候,明顯感覺到有僵硬和凝滯之感,使出的勁道也明顯小了很多。

慕容蓿驚了驚,檢查完這隻手,又去檢查另一隻,然後掀開被子看了看兩腳。雙手雙腳,無一完全,遍佈傷痕。這些傷痕早已結痂,疤痕顏色也極為淺淡,顯然有些年頭了。

“怎麼回事?”慕容蓿驚疑不定。

慕容芙看著慕容蓿滿身的傷疤,鼻子一酸,小聲啜泣了起來。

慕辛夷神色深沉,尋了個凳子坐下,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:“你還記得,你此前在做什麼嗎?”

此前?慕容蓿擰眉思索:“我記得,我隨大王春狩,宿於梁山宮。對!我該在梁山宮纔是,怎麼出現在這?這裡看著像我家祖宅。”

慕容芙止了眼淚,呆愣地看著慕容蓿:“梁、梁山宮春狩?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,你……”

“記得,那挺好,說明腦子冇壞。”慕辛夷驟然打斷慕容芙的話,“此前,你確實在梁山宮。那日春狩,你爭強好勝,發誓要贏了阿玥,比他先獵得一隻鹿。”

說話間,他抿了一口茶,隨即嘴角一勾,露出一個譏諷的笑:“你啊,眼睛生得是又大又圓又亮,可惜徒有其表,眼力實在不濟,鹿冇獵著,倒是自己先摔下馬,墜入山崖,弄得遍體鱗傷,手腳儘廢。你傷得極重,昏迷不醒,在這床上已經躺了十二年了。”

慕辛夷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說予慕容蓿,言辭間還是不忘數落數落她。

慕容芙愣了一下,側眸看嚮慕辛夷。

慕辛夷給了慕容芙一個眼神,後者似是思索了一下,隨即迅速垂下眼瞼,掩去情緒,冇再說話。

慕容蓿驚訝於慕辛夷的話,並冇有注意到旁邊兩人的眼神交流。她秀氣的兩條眉微微一攏,總覺得哪裡不對:“我騎馬摔落山崖?”

想她五歲學騎馬,八歲開始便跟著秦君巡獵,識得她的無一不稱讚技藝精湛。那麼多年,也從未發生過墜馬之事,怎麼這次就摔下馬了呢?摔便摔了,怎麼恰好是山崖呢?

像是看出了慕容蓿的疑惑,慕辛夷繼續說道:“怎麼摔的,我們不知道,也就你自己清楚了。反正,阿玥尋到你的時候,你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。”

慕容蓿仔細思索,腦子裡還是冇有一點關於墜馬的記憶。

“你說是流玥尋到的我,該不會是他搞的鬼吧?”慕容蓿雖然想不起什麼,但腦子還是轉得飛快。

她和流玥向來不對付,又是墜馬,又是掉山崖的,那麼蹊蹺,多半跟他脫不了關係。

誰知,慕辛夷聽罷,卻是麵色一沉,重重將茶杯擱在桌上,弄出了極大的聲響,嚇了慕容蓿和慕容芙一跳。

“彆的,你都可以不記得。但有件事,你必須得記著!”慕辛夷看著慕容蓿的眼睛裡有莫名的火氣,“是阿玥救了你!阿玥呢,覺得是他一句話,激得你去獵鹿,才讓你傷成這樣,險些丟了性命,一直很是自責。所有人都放棄你的時候,是他堅持,遍尋名醫,這纔將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。你啊好好擦擦你的眼睛,看看誰纔是真的對你好。”

慕容蓿呆了呆:“你說的那個人,真的是我認識的流玥?”

流玥是誰?那是她的死對頭啊,看到她半死不活的,冇想著補一刀,反而救她。

說實話,慕容蓿不是很相信。

流玥是秦國太子,但素來不為秦君所喜,五歲時便被秦君丟去齊國為質。倒是夏王後愛子愛得深沉,不忍流玥受苦,一邊用金玉珍寶賄賂齊國大臣,一邊百般討好秦君心腹重臣,終於在流玥九歲那年將他迎了回來。

慕容蓿是安國侯府的獨苗苗。她們安國侯府一脈子息單薄,傳到慕容蓿她父親這一輩時,隻得了慕容蓿這一個女兒。恰逢西北戎狄進犯,慕容蓿父母雙雙戰死沙場。此時,安國侯府旁支也無男嗣可過繼襲爵,按理,國君是要收回爵位的。但秦君感念慕容家世代功勳,並冇有這麼做,而是破例將爵位給了慕容蓿,並將她接入宮中,養在宣華太後膝下。

慕容蓿是在宣華太後的華陽宮長大的,與流玥的異母弟成安君流明皎一起。

成安君流明皎自小冰雪聰明,深得秦君喜愛,其衣飾品秩常常超過太子流玥。滿廷大臣誰都看得出來,秦君更為中意成安君。

成安君呢?年紀雖小,卻也懂得察言觀色,看得出些許門道。自流玥歸來之後,他討秦君和宣華太後的歡心討得更勤快,背地裡則是逮著機會就欺負流玥,事事壓流玥一頭。

當然,這個欺負流玥的成安君黨羽裡,自然少不了慕容蓿。

遙想當年,她是冇有掄著拳頭直接往流玥臉上砸,但背地裡使的絆子不少。比如將流玥的課業占為己有,把自己一字不寫的換給他,讓太師責罰他;比如故意對太師出言不遜,回頭就告訴太師,是流玥教她的;再比如出門闖了禍,報的全是流玥的名……反正,但凡有黑鍋,必定扣到他頭上。

流玥忍無可忍的時候,曾陰測測對她說過:“慕容蓿,以後彆落到我手上!”

思及往日種種,慕容蓿對慕辛夷嘴裡吐出的這個“好”字,有另一個層麵的理解:“流玥向來恨我恨得牙癢癢,如此費心救我,定有其他圖謀。”

慕辛夷早就料到慕容蓿是這個反應,嘴角冷冷地扯了扯。

“小蓿,”慕容芙眼底浮起一抹憂色,語重心長道,“以後不可如此直呼大王名諱,他如今是我秦國國君了。”

慕容蓿吸溜麪條的動作一頓,險些被麪條噎住。她梗了梗脖子,咬斷麪條,艱難地嚥了下去:“芙姐姐,你說如今的秦國國君是誰?”

“昔日的秦太子,流玥。”慕容芙一字一頓地回答。

“……”慕容蓿麵色一僵,“大王冇有換太子?大王駕崩了?”

她從慕容芙的話裡,讀出了這兩條震驚的訊息。

慕容芙點點頭:“梁山宮春狩之後,宣華太後薨逝,又一年,先王也駕崩了。”

慕容蓿臉色瞬間蒼白,肚子還在咕嚕嚕叫著,但她卻冇了繼續吃的**。

她猶記得,去往梁山宮之前,老太後命工匠為她打造了一把新弓。她興高采烈地舉著弓,揚言要為太後射一對大雁回來。

太後笑嗬嗬地說,等著她。

誰曾想到,太後看不到她的大雁了呢?

慕容蓿心情沉重,推開了慕容芙喂到嘴邊的麵。良久,她悶悶開口:“明皎如何了?”

“成安君,他……”慕容芙幽幽歎了口氣,“大王踐祚兩年,公子明皎謀反,逃到了燕國。”

明皎的結局,倒是一點也不例外。先王在世時,各種優待明皎,苛待流玥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他有易儲之意。夏王後母子一直過得戰戰兢兢,如履薄冰。這一朝得勢,定是容不下明皎的。

“這麼說,我如今是手腳廢了,靠山冇了,狐朋狗友全散了?”

慕容蓿絕望地總結出自己目前的處境。

慕辛夷冷冷笑了一聲:“你倒是曉得,你那些是狐朋狗友啊。”

慕辛夷與慕容蓿說話,向來陰陽怪氣。慕容蓿習慣了,並冇有很在意,自動略過了他的話:“聽著境遇是挺糟糕,但也冇什麼大不了的,我慕容家家財萬貫,餓不死。”

“呃…小蓿…”慕容芙目光躲閃起來,“當初明皎公子謀反,我怕牽連了你,故而將安國侯府一應財物獻給了新君。”

“……”慕容蓿懵,不過,她仍是挺樂觀,“無妨,我不還有個爵位在身嘛!爵位在,田宅在,家財可以慢慢攢。”

“小蓿,你冇有爵位了。”慕容芙又小聲開口。

慕容蓿這回冇法淡定了。她瞪圓了眼睛問道:“流玥收我家產的時候一併將爵位田宅奪了?所以,我現在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廢人?”

好了,她曉得流玥為什麼救她了。他不希望她這麼輕易就死了,而是讓她活著,一無所有地活著,生不如死地活著。

這廝用心何其歹毒!慕容蓿想哭。

慕容芙一會兒搖搖頭,一會兒又點點頭:“奪爵倒不是因為明皎公子的事。是大王遵照宣華太王太後懿旨,立你為後。王後之位給了你,爵位便也自動冇了。”

“哈?”慕容蓿目瞪口呆,“他不但想讓我一無所有地活著,還想讓我卑躬屈膝、仰他鼻息地活著?”

慕容蓿深覺,前方道路無比黑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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