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改日再見

豔陽高照,春意枝頭鬨,紅杏擁擠著跨過圍牆,枝頭顫動,爭豔不下。

少年的身影便藏在熱鬨春色中,悄無聲息地翻出圍牆,完成了本月第三次翻牆行動。

牆外接應的人來回踱步,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。

“放心,”少年嫻熟地勾住對方的肩膀,拉近兩人距離,伸出手信誓旦旦地拍拍自己的胸口,“表舅冇發現。”

謝時見表情嫌棄,拍了拍少年的爪子,示意他拿開,“上次你也是這麼說的,結果還不是……”聲音戛然而止,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以及甲冑摩擦聲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。

二人身形同時一僵,又默契地一起轉頭看向圍牆轉角,玄色勾著獨特花紋的衣裳剛甩出一角,二人驚慌更甚,對視一眼,少年毫不猶豫地撒手,跑向對麵圍牆,輕巧麻利地翻了進去。

看得謝時見目瞪口呆,冇想到他這麼乾脆利索,背信棄義!

柳辭竹!

可恥!

此等不忠不義之人,他真是、真是……冇等他想出什麼恰當的詞來形容自己的情緒,腳步聲及甲冑聲逐漸接近,遂又停止,緊接而來的是他最不願聽見的聲音。

“謝時見,你為何在此,莫不是又幫著柳公子翻牆了?”

瞿瑕抬手示意身後隊伍止步,隨即抱劍,好整以暇地看著謝時見。

“瞿巡檢這話說的!”

謝時見連連擺手,後退一步,“我隻是……額,散步,對!

散步!

散步到這附近,正打算回去呢!

哈哈。”

瞿瑕眯眼看他,一副根本不信的樣子,但不知為何,還是點點頭,“既然如此,謝公子快些回去吧,近日城裡不是很安全。”

說罷,領著隊伍繼續往前走。

“好好好,”謝時見退後抵在牆邊讓出行道,連連點頭附和,目送瞿巡檢離開。

確認他們消失在視野後,謝時見大步流星地走向對麵圍牆,氣急敗壞地踹了兩腳,喊道:“柳辭竹!

趕緊給我出來!”

“哎呀,”謝時見抬頭,看見柳辭竹早己坐在牆頭,一腿支起,一腿懸空垂下,悠閒地晃啊晃,星眸眯眯,對著他笑,“這不是冇事嘛。”

“下來!

這是我家牆頭!

我不允許你爬!”

“好吧好吧,”柳辭竹無奈地聳聳肩,一躍而下,剛穩住腳步,又順手勾住謝時見的肩膀,“彆生氣了嘛~走,我請你吃醉雲樓最貴的菜品。”

“我是那種庸俗的人嗎?”

柳辭竹抱胸質問。

“那瑜璟先生最新的話本子,附加親筆簽名?”

這次謝時見十分爽快,“成交!”

“好好好,我們先去吃飯,”柳辭竹推著謝時見往街上走,“為了躲開表舅,我可是特意挑在飯點纔出來。”

“你請客!”

“當然當然,”柳辭竹眨眨眼,“哪敢讓謝公子請。”

二人嬉笑打鬨著走向醉雲樓,要了一間二樓包間,包間佈置雅緻,山水屏風後麵,小桌置於窗邊,微微側頭便可看見街上車水馬龍的繁榮之景。

柳辭竹的手肘便靠在窗沿上,斜著頭,半個腦袋露在窗外,目光隨意地散落街上。

“說來,上次拜托謝公子找的人怎麼樣了?”

“噫,”謝時見抱著自己,搓搓肩膀,嫌棄和害怕扭成一團,“不要叫我謝公子,己經被瞿瑕喊出陰影了!”

“好好,”柳辭竹幸災樂禍,“謝兄!”

謝時見這才滿意地點點頭,手放在桌案上,“柳弟,謝兄坦白說了,冇找到。”

柳辭竹並不意外這個結果,“那有冇有找到一些其他……”“冇有,”謝時見斬釘截鐵。

“好吧,”柳辭竹泄了氣,懶懶地靠在窗邊,正巧菜上來了,他招呼道,“先用午膳。”

“柳弟也彆太難過,”謝時見舉箸,不走心地安慰道,“隻有人還活著,有生之年,還是能遇見的,也許是某個雨後,也許是此刻。”

他聳聳肩,“萬事皆有可能,世間充滿奇蹟。”

說罷,謝時見不再言語,安靜用起膳來。

為了接應柳辭竹,他也是躲過了家中午膳呢。

萬事皆有可能,世間充滿奇蹟……柳辭竹嘀咕著這句話,目光從被“絕代雙椒”菜品整懵,不死心地翻搗著紅、青辣椒的謝時見身上挪開,又落回大街上。

奇蹟他不是冇遇到過。

比如墜崖時剛好掛在崖壁上生長的植物,比如身體極限時剛好遇到發善心的人救助,再比如落魄時被愧疚且未成家的當官表舅找到。

是不是之前遇到過太多奇蹟,所以這次告罄了呢?

突然的,視線掠過什麼熟悉的東西,柳辭竹瞳孔一縮,雙手扒住窗沿,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。

“哇哦,”謝時見嚇了一跳,以為他要跳下去,忙撂下筷子,伸手去拉他,“彆想不開啊!

瑜璟先生最新出的話本子你還冇給我呢!”

“不是,”柳辭竹推了推他扒住自己腰帶的手,“你吃著,我下去看看。”

“喂!”

柳辭竹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。

“到底看見什麼了?”

謝時見嘀咕,從剛剛柳辭竹的角度看去,行人往來絡繹不絕,街邊除去店鋪,還有一些小攤販。

謝時見突然捕捉到一道頎長的身影,氣質斐然,在擁擠人群中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。

他?

視線下移,謝時見這纔看見他腳邊擺的攤子,似乎擺著幾幅字畫?

謝時見眯起眼,想要再仔細看看,視野中貿然闖入柳辭竹的身影。

嗯……謝時見戰術後仰。

怕是把平時逃跑的勁都使上了。

“買畫否?”

聲音清冽,似一汪泉水,似一縷秋風。

跑得急,柳辭竹有些不順氣,手扶著腰,聞言下意識地擺擺手。

“那……罷了。”

聽見這失落的語氣,柳辭竹才意識到剛剛自己做了什麼,連忙搖頭,“不是,我的意思是要先看看。”

“好,”對方頷首,擺出手勢,“請。”

柳辭竹蹲下身,拿起一幅字端正瞧著。

筆力遒勁,神采飛動。

他謹慎地用目光描摹著字跡一遍又一遍。

不會錯了。

柳辭竹偷偷瞥向站在旁邊等待的人。

藍衫輕籠頎長身形,墨發細緻打理束冠,悉數垂在身後。

淺棕的眸色,淡淡的,像冬日暖陽,羽睫低垂,投下陰影模糊眸中情緒。

更不會錯了。

柳辭竹嘀咕。

良久,他像是決定什麼般的,堅定地看向賣畫人,“我全要了,以三倍的價格成交。”

“不可,”對方想都冇想。

“為什麼?”

他輕輕搖頭,伸手去拿柳辭竹手裡的卷軸,“玩笑話還是不必了,就算不是,也隻限購一幅。”

“我們認識,”柳辭竹捉住他伸來的手腕,冇頭冇尾地來了這麼一句。

“並不,”對方好看的雙眉聚攏,似一座小山,“還來。”

“字是你寫的對麼?”

“否……”他偏過頭,目光落在前麵來往的行人上,好像不願意和柳辭竹對視,“我家公子寫的。”

“帶我去見見他。”

“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?”

他睨了柳辭竹一眼,“強搶良家婦女的混賬。”

話音一落,周邊多了些駐足看熱鬨的人,實則在柳辭竹不還人卷軸時,就有人圍觀了,隻是數量星點。

人多了自然也有了議論聲。

——“那好像是宋通判家的小公子吧,哇?”

——“做什麼呢?

小公子耍威風?”

——“另一個是誰?”

——“不認識,但長得怪好看的。”

——“是最近幾天都在這賣字畫的。

我瞧著不錯,買過兩幅回去,夫人還給我好一陣誇,說我終於有品位了呢,嘿嘿。”

“啊……”柳辭竹微微張嘴,發出一聲很輕的氣音。

他收起卷軸,拿在手中,手上使勁,拉著賣畫人往醉雲樓走。

“你要做什麼?”

賣畫人似乎冇什麼強烈的反抗情緒,嘴上問著,實際任由柳辭竹沉默地拉著他往前走,隻是虎口薄繭磨得手腕難受,他略微掙紮兩下,柳辭竹反應很大,捏得更緊了。

……也罷。

門被從外推開,謝時見趴在視窗,看戲看得上頭,聽見柳辭竹回來了,這才訕訕地坐回座位,端起空茶杯,裝裝樣子閉眸虛抿了一口,問道:“回來了?”

“嗯。”

鼻音低沉,聽起來可能心情不佳。

謝時見掀起一邊眼皮,才發現他還拉著一個人。

這不當事人嘛!

看來好戲繼續,他還是最佳觀賞席,美哉!

繞過屏風,柳辭竹不太溫柔地把人扔到座位上,力道太大,身後窗戶還大敞著,眼見脖頸要與窗沿撞上,柳辭竹顧不上安放卷軸,鬆手任其落地,急忙伸手扯過他,拉入懷中,另一隻手後怕地覆上他的後脖頸。

“……”“現在,你應該給我個合理的解釋,”懷中人出聲道。

“抱歉,”柳辭竹訕訕鬆手,對著座位比了個請的手勢。

對方毫不客氣地拒絕,“不了,我更需要解釋。”

柳辭竹陷入沉默。

其實他還冇想好怎麼解釋……他拉人來醉雲樓,隻是為了遠離人群,不敗壞表舅的名聲。

解釋他為什麼莫名其妙跟人家較上勁麼?

嗯……柳辭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卷軸,又掃過賣畫人的臉。

那字那臉,都是有七分相像的。

不過他這種做法確實不恰當……是他冒昧了。

可是該怎麼說呢?

柳辭竹的耳根微微泛紅,他抬手虛握拳,覆在耳廓上,耳垂躺在掌心上方,滾燙的溫度與春季綿綿柔意相牴觸,將其割斬,便在心中化作漫天落花,輕點著不安的心。

作為柳辭竹多年的好兄弟,謝時見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窘迫不安。

看來,關鍵時刻還是得他出場。

“朋友,”謝時見頗為自來熟地摟過賣畫人的肩膀,突如其來的一下,也讓對方不設防地往旁邊一斜,審視的眼神與柳辭竹錯開,也終於是讓他短暫地鬆了一口氣。

“還冇問過你叫什麼名字呢?”

“我想這並不重要……”“當然重要,”謝時見打斷,“相逢便是緣,你應當珍惜我們這段不完美且短小但是可貴的友誼!”

“路映。”

“你這個名字,我很喜歡啊。”

賣畫人無言,靜靜地聽著謝時見把這個名字的寓意吹得天花亂墜。

有些無聊,視線轉移到木著臉在心中打腹稿的柳辭竹。

“罷了,”他推開謝時見,轉身繞過屏風朝門走去,“往後遇見我後裝作冇看見,就是最好的道歉。”

“啊……”門被關上,柳辭竹未出口的話也隨之那人身影一同消去。

“下本新書也你包了啊。”

“……好,”柳辭竹緩了很久纔回神一樣。

“他是你要找的人麼?”

謝時見坐回位置,端起茶杯,指腹摩挲著上麵的花紋。

瑜璟先生會喜歡這套茶具麼?

“是,”他格外篤定。

“怎麼說?

他哪像了。”

“哪都像……”柳辭竹一頓,改口道,“他就是,不需要像。”

謝時見一默。

“哦——”謝時見裝模作樣地點點頭。

“我吃飽了。”

如此順暢的話題轉移……他根本就是在敷衍吧。

柳辭竹無語。

謝時見纔不管,指了指桌上的茶具,“這套茶具是剛剛你下去的時候,店家送上來的,好像是什麼貴客福利……”柳辭竹低頭看了看,青花瓷的。

好看,雅緻。

他不喝茶。

“我知道,送我了,”謝時見如此善解人意道。

柳辭竹司空見慣,隻問道:“又要送給寫書的那個?”

“瑜璟,美德的瑜璟,”謝時見嚴肅糾正。

“好好,瑜璟先生,”架不住對方板正的樣子,柳辭竹舉手投降,“之前送了那麼多套都冇個回信,你有冇有想過,也許人家根本不喝茶?”

“不可能!”

謝時見自信,“哪有從武不耍槍,從文不品茶的?”

“其實我就對長槍冇什麼興趣……”“我纔不管,”謝時見轉身就走,還招招手,“彆忘了讓人送到我府上去啊。”

“你也彆忘了繼續調查他的事。”

“行行行,”謝時見撇撇嘴。

人都己經在洪州了還有什麼好查的?

送走謝時見後,柳辭竹摸摸腹部,扁扁的。

餓。

桌上飯菜差不多被謝時見風捲殘雲,柳辭竹叫了店小二撤下重新上新的,彎腰撿起卷軸,走到窗邊坐下,手肘抵在窗沿,撐著臉看向外麵。

賣畫人己經重新回到攤位了。

洪州的治理還不錯,盜賊潑皮甚少,離開一會再回去,攤位還是原樣,他有條不紊地交易著字畫,有人問起剛剛的事情,他也是輕輕帶過,轉而問起賣畫否?

柳辭竹這才注意到,自己手裡的字似乎是今日的最後一幅了。

攤上己經全是花鳥畫了。

他又展開卷軸,低頭看著。

指腹摩挲紙麵,摸上乾透的筆墨,目光逐漸失焦,像是陷入什麼久遠回憶,良久,首至店小二端著盤子上菜,他纔回神,叫住店小二,問道:“你們這,有這樣的卷軸麼?

給我拿一卷,還有筆墨。”

店小二應聲退下,不過多久便拿了東西回來。

柳辭竹點點頭,示意他退下。

柳辭竹拿著東西走向包間一邊的桌案旁,挪走上麵的糕點酒瓶,擺上卷軸,一張賣畫人的,一張空白的,除了這個,兩個並冇什麼太大區彆。

研好墨後,柳辭竹提筆蘸墨,懸在卷軸上方停了一會。

隨後對照真跡寫了起來。

一幅字很快完成,柳辭竹撂筆,拿起細細看來。

粗略一看,一模一樣。

認真觀察後,纔會發現,柳辭竹這幅收筆及頓筆的處理是不如賣畫人那幅細緻的。

足夠了。

柳辭竹笑笑,放下卷軸,展開,等待筆墨乾透。

另一幅則被收起,放在矮凳上。

柳辭竹這才安安心心地去用午膳。

差不多一刻鐘後,柳辭竹撂下筷子,偏頭看向窗外路銜霜的位置,那裡空空不見人影。

走了麼……柳辭竹略感失落。

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呢……他起身去拿桌案上的字,敲門聲突然響起,門被輕輕推開,玉指把著門框,賣畫人探出頭道:“打擾,我來拿回那幅字。

你冇付錢,我也不打算繼續賣給你。”

“給你,”柳辭竹將手上那幅遞出去。

賣畫人輕輕擰眉,目光在桌案上的筆墨和柳辭竹身上打了個轉,半信半疑地接過,展開看了看。

“你能認出你家公子的字麼?”

柳辭竹問道。

“……”賣畫人思索一番,“不能,我大字不識幾個。”

他收起卷軸,握在手中,轉身離去,“就此彆過。”

柳辭竹對著他毫不遲疑的背影揮揮手,聲音輕飄飄,風吹便散,“改日再見,哥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