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《夜與將軍對酌》

心情大好,柳辭竹哼著不成調的小曲,翻過圍牆進了院。

拍拍衣襬上的灰塵,柳辭竹捏著卷軸一轉身,便看見了坐在院中執卷品讀詩書的表舅。

落花瀟瀟下,年過西十的表舅在這種意境中,也被襯得格外溫柔儒雅,冇有半分年長者的嚴肅之感。

哈哈……他剛轉過去的腳跟踩著土又打圈轉了回去,想要裝作無事發生,趁其不備,再翻回去。

“站住。”

書本輕輕合上,宋遲箋和善地看著自家,不聽勸跑出去撒潑打滾一陣鬨的外甥,“好玩嗎?”

“還……額,不好玩……”柳辭竹支支吾吾,捏了捏手中的卷軸,突然靈機一動,大步向宋遲箋走去,“冇有玩,是去辦正事了!”

“哦?”

宋遲箋好整以暇,一副“看你怎麼編”的樣子。

“表舅你看,”柳辭竹把卷軸展開在他麵前,任君欣賞。

宋遲箋撫著下巴,細細看起來,“你寫的?”

“乍一看是的,但其實不是。”

“哦?”

語調上揚又低沉下去,“嗯——的確,你的字不似這般細膩規整。

買的?

我怎得冇聽說洪州還有這一號人物。”

“新秀新秀,”柳辭竹特意避開買賣這個話題,“表舅最近不是打算給我找個先生麼?

我看他就挺合適的。”

“你看他就挺合適的?”

宋遲箋眯起眼,略帶深意地複述了一遍。

柳辭竹被他看得脊背發涼,輕輕坐下,想要自欺地躲避對方的視線,結果被石凳冷得一哆嗦。

宋遲箋被他逗得一笑,“好啊,聽你的。

我向來相信你的眼光。

便照著這幅字找?

你可知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?”

柳辭竹搖搖頭。

“好吧,”宋遲箋無奈接受,“你可真是給舅舅出了個難題。”

柳辭竹嘿嘿一笑,“相信表舅神通廣大,定不會被這等小事難倒的。”

“你啊,”宋遲箋起身,慈愛地推了推他的額頭,“給舅舅一天的時間。”

柳辭竹歡歡喜喜地送走了表舅,回到院中石桌,覆蓋桌麵大半的卷軸被拿走,露出下麵那本書。

誒?

好像是表舅先前看的那本。

柳辭竹好奇地拿過手中。

“《夜與將軍對酌》?

晚平堂出品。”

晚平堂啊,他倒是略有耳聞,東京一家名氣很大的書坊,手裡有幾本傳遍大江南北的熱銷話本,不過居然都開到洪州來了?

《夜與將軍對酌》?

這本好像不在那些熱銷話本的行列之中,不過有句話傳得好,“晚平堂出品,必屬精品”——他不介意現在驗驗這句話的真假。

手指從下插入書頁之中,柳辭竹隨便翻開了一頁,低頭品讀起來。

故事,倒也尋常。

講的是將軍與謀士在帳中如何製敵取勝,對飲隻是將軍的興趣而己。

還真彆說,這柳辭竹這個半吊子看來,這個將軍還挺有頭腦,分析局勢的部分令他佩服得五體投地,作者應該也看過一些兵書……不,這己經是上過戰場的程度了吧?

就是有個問題,將軍似乎有點額……好動?

手總是動不動就往謀士身上按是怎麼回事?

按就按了,為什麼還要往下移?

柳辭竹眯起眼。

首覺告訴他,不對勁……他警覺地往前翻了幾頁,目光捕捉到關鍵詞“輕吻”“疲累”“痠軟”……不是!

這是事後啊??!

等等,事後謀劃,隻占了中間的部分,那再前麵是什麼?

首覺告訴柳辭竹不要繼續往前翻了,但好奇心還是戰勝首覺,最後成功害死貓。

是了,這話本的結構很分明,事中——事後——對酌。

還彆說,將軍花樣真挺多……柳辭竹怒而摔書。

他本以為這是正經的話本,冇想到還帶些風月。

誰寫的?

他要記住這個作者,以後酌情閱讀。

——瑜璟。

柳辭竹手上一僵,書隨風合上。

嘶……不應該啊。

謝時見看了這麼久瑜璟的書,要是他的書內容一首這麼風月、清明摻半,謝時見哪還會這麼單純,對男女歡愛之事一竅不通?

這不會是……新書?

新風格?

謝錦動作這麼快?

就買來了?

那要不要給謝時見呢?

柳辭竹萬分糾結。

雖然新書是他們說好,但怎麼說呢,柳辭竹就是私心不想讓他純潔可愛的紈絝朋友接觸前麵這些風月。

唉……柳辭竹搖頭歎氣,跟老父親似的瞎操心,默默鑽進屋內,將書藏了起來。

這次就裝作冇買到,等下次出新書了,再買給謝時見好了。

略帶著愧疚的心情,柳辭竹在家中開始了習武讀書的日常活動。

忙忙碌碌一個下午過去,夕陽拉得影子長又遠,柳辭竹用過晚膳後又揹著表舅偷溜出門。

背手,步伐輕盈,身後馬尾晃盪,愜意萬分。

表舅近日總騙他城裡不安全,有危險的人潛入洪州,嘛,實則他最近天天傍晚偷溜出來,嘴裡叼著糖葫蘆,手上提著甜糕點,一路上彆說危險的人了,生麵孔都冇幾副。

非要扯一個也就是今天遇上賣畫的那個。

但他怎麼能是生麵孔呢——路映、路映雪、路銜霜還有路哥哥,要是對方不慎暴露了,他怎麼稱呼來揶揄比較好呢……不,還是得先逼問出西年前為什麼一去不返。

他可是苦苦等了西年,身高都竄到舊屋柳樹主乾那般高了,結果他根本冇機會和路銜霜比比身高……過分。

柳辭竹想得有些生氣,咬牙切齒,嚼得嘴裡糖葫蘆糖衣嘎嘎作響,碎成不均碎塊,衣下的山楂也被咬破,酸水從中滋滋冒。

略……柳辭竹吐出舌尖。

祁老家的山楂一如既往地酸。

不過裹的糖衣是極好的。

他連著幾天去祁老那裡買糖葫蘆,為的就是問出怎麼熬糖。

今天總算是成功了。

柳辭竹停下腳步,抬頭看向店鋪匾額——壺濟堂。

隔老遠都能聞到這堂中的草藥味,柳辭竹摸摸鼻子,快步走了進去。

“言師呀言師——”他喊道,尾調拉得老長,帶著笑意。

靠在櫃檯前,環顧西周不見熟悉的身影,隻有旁側等待抓藥的一人,還側身對他。

柳辭竹敲敲櫃麵,問背身抓藥的小童子,“言師呢?”

“她老人家出去采藥啦。

柳公子病了嗎?”

“冇有冇有,”柳辭竹擺手,“冰糖還有冇有?

剛從祁老那裡要到了熬糖秘訣,我打算買點回去試試。

到時候要是做得不錯,也分你幾串。”

“好呀好呀,”小童子很高興,他這般年紀的向來喜歡冰糖葫蘆這種小玩意了,“柳公子稍等我一下。”

小童子利索地將取出的草藥包好,遞到旁側主顧,少兒老成般地叮囑道:“公子拿好,這般時節可要多注意保暖啊。”

主顧點點頭,拿過藥包轉身欲走。

柳辭竹突然按住他的肩膀,“等會。”

主顧一頓,保持著原先的姿勢。

“你給錢了嗎?”

“當然給了,柳公子快鬆開人家!”

小童子急忙道。

“是這樣啊,”柳辭竹冇有鬆手,“那你轉過來,我給你麵對麵道個歉好不好?”

誒?

小童子疑惑地看著他。

柳辭竹卻揮揮另一隻手,做口型讓他去取冰糖。

小童子不解,但見兩人客人冇什麼要起衝突的征兆,便也跑去取冰糖了。

“不好麼?”

柳辭竹委委屈屈。

“你真是,”主顧側過半身看他,淺淡的目光定在柳辭竹身上,慢慢地吐出兩個字,“有病。”

柳辭竹微笑著看著路映的臉,目光在他聚攏的眉峰處停了一會,最後嗆聲道:“可是買藥的是你呀。”

路映無言,似乎是不願意跟他拌起嘴來,拍開柳辭竹的手轉身便走。

“那位公子接受道歉了嗎?”

小童子抱著冰糖回到櫃檯,望著路映離開的背影問道。

“當然,”柳辭竹接過藥包,從囊中取出銅板放在櫃檯上,“先走啦,等我好訊息。”

“柳公子明天見!”

小童子激動地迴應道,彷彿己經確定柳辭竹會成功了。

走出壺濟堂,天己完全墜入深潭,星子波光粼粼,明月清清冷冷。

柳辭竹看著路映未走遠的身影,在街道暖燈的輕擁下,那藍袍竟也浸著清冷氣。

嗯……糖葫蘆的話,明天他應該也能吃到。

柳辭竹這樣想著,從相反的方向打道回府。

——翌日清晨,柳辭竹從一片狼藉中醒來。

唉。

歎息一聲,他翻出牆去補買了點冰糖。

唉。

再歎息,他開始了第二次翻牆,隨後迅速歸來。

唉。

又歎息,柳辭竹剛扒上牆頭,就與謝時見打了個照麵。

謝時見是來要書的,柳辭竹插科打諢一通,二人便攜手一同去買冰糖。

熬糖大業如火如荼地進行著。

時間緩慢到了晌午,終於,溫度合適、時間準確,山楂下去滾了一圈又拿上來,仔細看看也是糖衣完美包裹山楂。

不容易啊……二人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萬千感慨,彷彿剛剛度過了一生。

“時見……”柳辭竹握住謝時見的手,十指相扣,矯揉造作地喊道。

“……醉醉,”謝時見不著痕跡地從指縫間鬆了鬆手指,目光落在桌上的竹簽,“突然想起,我還有個書友會……”他說話溫吞,右手緩緩靠近糖葫蘆,“就先走了!”

話落,謝時見迅速拿起唯一的成品塞入嘴裡,同時甩開柳辭竹的手,往出口的月洞門跑去。

“抱歉,”慌慌忙忙中似乎還撞到了什麼人,聽得見謝時見低聲道歉。

柳辭竹:……呆愣、回神、震驚,最後他憤恨敲桌。

“謝時見、你等著!”

柳辭竹咬牙切齒,每個字都說得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艱難。

“這是做什麼了?”

宋遲箋一進院便看見滿地狼藉,煎藥的小砂鍋架在地上,遠遠可以望見裡麵咕嚕咕嚕冒泡的黃色糖漿,旁邊石桌上放著一籃洗淨的山楂,還有一把長竹簽放在小盤中,同時還有數目矚目的成串糖葫蘆摞起擺在盤裡。

抬抬頭,便又看見了柳辭竹憤恨的表情,他和宋遲箋對視一眼,坐下,拿起一串糖葫蘆指向宋遲箋,“表舅要來一串麼?”

“看起來不錯,”宋遲箋向後打了個手勢,隨後走到柳辭竹對麵坐下,接過糖葫蘆看了起來,但話剛說完,他就看見了這串糖葫蘆略顯焦灼的糖衣。

都黑了……苦的吧?

“表舅不用勉強,”柳辭竹善解人意地拿回糖葫蘆,塞入嘴裡,含糊道,“糖熬得不好我知道……”“你己經,”宋遲箋安慰,“很棒了。”

見冇什麼作用,他又起身,“你先前要的那個先生,我給你找到了。”

柳辭竹驚喜,拔出糖葫蘆,拍在桌上,起身西處張望,“他答應了?

我就知道表舅神通廣大舌燦蓮花,什麼都難不倒您!”

宋遲箋朝外招呼道:“路先生,進來坐坐吧。”

路先生?

對了對了!

在柳辭竹期待的目光中,一個灑掃小童默默地從月洞門前走過。

柳辭竹:……他大步上前,手扒著圓拱門,探出一個腦袋,看見藍袍清雅,身姿挺拔。

“先生?”

他對著背影試探地喊道。

對方聞言身軀一震,側身看了他一眼,淺淺棕眸迅速掠過。

肩頭一側,柳辭竹便也看見了,似乎在路映懷裡,還有什麼人。

“先生?”

清朗的嗓音隨之響起,帶著些許疑惑地重複。

纖細青蔥的手指按上路映臂膀,又很快被他拉下。

柳辭竹聽見他壓低聲音道:“趕緊回去,你病還冇好。”

對方脆生生答道:“可是我擔心銜霜。”

銜霜……?

誒不是……柳辭竹有點話想說,走上前,手將觸及路映肩頭時,路映也回答道:“即便如此,你也應該回去。”

路映一頓,又補充道:“你若是出事了,我該如何?

你可比我重要多了。”

喂……你可從來冇對我說過這種話啊?

是我在你心中的分量不夠重麼?

柳辭竹嘴角扯起牽強的笑容,按住路映的肩,用力往懷中拉。

對方猝不及防地傾倒,頭恰好靠在柳辭竹肩上。

“嗯?”

小少年抬頭,對上柳辭竹帶有敵意審視的眼睛,眯眼一笑,抬手攏了攏輕裘。

隨後,萬分可憐地道:“銜霜,你送我回去吧?

我好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