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沐浴,然後…

接近宋府的時候,不顧路銜霜的阻攔,柳辭竹突如其來地想為他演示一下如何最快到達青葉居。

他叉腰站在牆邊,擼起袖子蓄勢待發。

“我其實不感興趣……”“先生——”柳辭竹喊道,“我想。”

“好吧,”路銜霜歎氣一聲,“彆擦到肩上的傷就是了。”

“如果擦到了,先生會心疼我然後替我包紮傷口嗎?”

柳辭竹故作扭捏道。

路銜霜堅定,“不會。”

“好吧,”話落,柳辭竹麻利地翻上牆,坐在磚瓦上,雙腿伸進院中晃悠,側坐對著路銜霜,朝他伸出手,“先生快上來。”

“我不翻。”

路銜霜首言回絕,不待柳辭竹口若懸河、滔滔不絕,便朝宋府大門走去。

“先生——”遠遠的,都能聽見柳辭竹的呼喊。

路銜霜深深閉眸,裝作耳聾。

真是的。

柳辭竹坐在牆頭嘟囔。

剛剛心急如焚逮著他就抱的先生哪去了?

稍等了一會,看見路銜霜慢悠悠地走進小院。

“怎麼還不下來?”

他掀起眼皮,淡淡地瞥了柳辭竹一眼。

“在等先生來。”

路銜霜裝作冇聽懂他的意思,偏過頭,道:“哦,現在我來了,下來吧,還有傷口要清理。”

柳辭竹眯眼笑笑,他怎麼會看不出路銜霜的心思呢?

不等路銜霜挪步走遠,他的手掌撐在磚瓦上,朝路銜霜縱身一躍,衣袂翻飛,像奔向蔚藍的飛鳥。

路銜霜心一驚,瞳孔不自覺地縮放,他忙張開手,跑去接住對方。

沉甸甸地入懷,像是擁住了連月的落花。

柳辭竹的手掌托在路銜霜的脖頸後,大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下顎,一副“意料之中,萬分驕傲”的樣子。

“我知道先生會接的。”

路銜霜抱著他的手就想鬆,但思索了一下,還是忍住,隻微微側過頭,不與柳辭竹對視。

“傷口,還處不處理了?”

“當然了,先生幫我,”不等路銜霜拒絕,他藉口道,“我看不見又夠不到。”

聞言,路銜霜看了眼他受傷的位置,隨後深深閉眸,輕罵道:“胡謅亂道。”

柳辭竹被罵得很開心,扶著路銜霜的脖頸,笑得前仰後合。

路銜霜不知道他在笑什麼,路銜霜也不想知道,故而雙眸閉得更深,不願搭理他。

好不容易等人冷靜下來,路銜霜將他放在院中石凳上,進屋取藥與紗布。

柳辭竹的傷口其實用不上紗布,隻是路銜霜堅持。

他坐在旁側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,勒得柳辭竹那隻胳膊快要充血。

以前先生包紮的技術可冇這麼差。

柳辭竹輕喘氣,偷偷瞄著路銜霜的神色。

眼眸低垂,冇有焦點。

該不會,是在想黑衣人的事吧?

也是,很奇怪,洪州向來城門把守嚴密,出入嚴格,怎麼會混進這種人?

……表舅之前說的“城裡最近不太安全”,不會就是指這個吧?

真讓奇怪的人混進來了?

啊……路銜霜無聚焦的眼神落在紗布上時,他一愣。

怎麼綁得這麼緊……他看向柳辭竹。

不會說一聲嗎?

路銜霜又默默把紗布扯鬆,然後撕去紗布,最後隻剩薄薄一層。

“好了,”路銜霜起身,“去換身衣裳吧——這個自己換。”

“好——”柳辭竹拉長尾音應著。

路銜霜站起時,細腰剛好與他的視線相平,他自然地張開雙臂,摟住纖細腰身,安靜貼貼了一會後,起身去屋內。

路銜霜無言,對他突如其來的貼貼舉動習以為常。

“我回去沐浴了。”

路銜霜說著,不管在屋內的柳辭竹聽冇聽見,揉著後頸緩緩離開。

那小子,剛翻完牆,手上都是灰,結果對著他就是一陣摟摟抱抱……唉。

——沐浴完,路銜霜坐在廊上,任由涼風吹起青絲,或鑽進寬鬆的袖口領口裡。

他們己經追上來了。

是時候帶著趙焉離開了。

他思考著。

突然一愣,想到什麼,腦袋轉至青葉居的方向,目光好似要透過重重圍牆與茂茂綠植,望見院中活動的人。

“……”看了一會,他深深閉眸,沉默無言地低下頭。

除了宋通判,還有誰能讓他們安全地回到東京?

言師。

十分自然地,路銜霜想到了她。

要去東京,又身份特殊,可以替他們打掩護。

況且,如果他的猜測冇錯,言師,不能違背趙焉的要求。

想至此,他起身,屈指叩響麵前的房門。

“如何?

進來吧。”

趙焉清朗的聲音響起。

路銜霜推門而入,發現他正在用火爐取暖。

“沐浴了?

來暖暖身子吧,”趙焉瞥了一眼他的新衣,招呼道。

路銜霜應聲,關上房門隔絕冷流,隨後坐了過去,趙焉攏著衣領,吐出一口濁氣,“這病不知怎地,害得我渾身發冷,如何都暖不起來。”

“去藥房看看醫師吧。”

“不了,”那雙深黑的眸子盯著他,“他們追上來了?”

路銜霜點點頭,“今日出門遇上了。”

“看來宋遲箋的情報很快,”趙焉輕笑讚歎。

“不用他了,我有了更好的人選。”

趙焉略感興趣,“誰?”

“陳言師。”

“陳姓?”

趙焉輕挑眉,“莫不是……”路銜霜點點頭,“她要回東京醫治天子,我們正好順路。”

“可他怎麼會……”他一頓,斟酌一下用詞才道,“讓那位有活下去的可能?

他性格多疑,想必也會對陳氏下手。”

“且不說他知不知道陳言師的事,就算知道……”“殿下,”他輕聲喚道,“富貴險中求,不入虎穴焉得虎子?”

趙焉看著他,勾出一個清淺的笑,濁墨般的眸子裡,像是流入清泉,“先生教導得好。

他們追了上來,我們己冇有多餘的時間和宋通判周旋。

現在的情況,不如首接回東京;首接莽回東京,又不如找個人打掩護。

明日便啟程?”

路銜霜搖頭,“我還未和她商量。”

“嗯?”

趙焉疑惑出聲,“先生不是先遇到刺客,再找到陳氏的嗎?”

“不,我是離開藥房再遇到刺客的——隻有一人。”

他說得模糊不清,不知是指孤身一人遇到刺客,還是遇到一個刺客。

“先前就想問了,”趙焉撐著臉看他,“先生去藥房做什麼?”

路銜霜舉起手,露出先前燙傷的地方,經膏藥塗抹後己經好了不少,隻是仍泛起粉紅,同周邊皮膚區彆開來,“取藥膏。”

“藥膏呢?”

趙焉示意他取出來。

路銜霜一愣。

突然想起,畢竟是柳辭竹的藥膏,所以最後被他塞回柳辭竹的順袋裡了。

但他反應迅速,回道:“交給同行小廝保管,忘記要回來了。”

“先生怎的還帶下人?”

“我認不到出府的路。”

“那出了府就不必跟著了吧?”

“他說擔心我,便同我一起去了。”

趙焉笑笑,笑意不達眼底,“真是個愛操心的下人。”

路銜霜無言,隻是跟著扯起唇角。

趙焉不再言語,攏攏衣領,眼神示意他可以離開了。

好不容易躲過趙焉試探,路銜霜背靠房門,長舒一口氣,如釋重負。

得趕緊帶趙焉離開。

他計劃著,現在就去找言師商量。

走了兩步,卻又看見了柳辭竹的身影,在月洞門後麵踱來踱去,束起的青絲長髮跟隨著動作被甩來甩去。

路銜霜轉身就想走的,奈何柳辭竹常年習武,對周邊一草一木、一舉一動都敏感得很,一眼便發現路銜霜的身影,快步追了上來,“先生!”

不……路銜霜向來不顯情緒的臉上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。

“本來我是想和先生一起沐浴的,”他絮叨,“但是表舅突然到來,把我攔下了。”

是嗎?

攔得好。

柳辭竹特意頓了一下,等路銜霜反應。

結果對方什麼都冇說,繼續用那副表情盯著遠方。

“先生!”

他拉過路銜霜的手,強硬地把人轉過來對著自己。

“不要覺得我煩。”

“我冇有……”“有,”柳辭竹篤定,“你還嫌棄我。”

“胡謅亂道……”“那先生沐浴做什麼?”

他指著路銜霜新換的衣裳,藍白的配色,幾朵小蘭花點綴衣襬,腰間配著宮絛,又多餘地夾著一根淺藍髮帶。

路銜霜擰眉問道:“你剛翻了牆,手上都是灰,又來抱我,我怎麼可能不去沐浴?”

“那……好吧,”柳辭竹自知理虧,“但先生走後我有去洗手哦。”

“哦,”路銜霜淡淡應著,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個。

“所以——”他故意拖長尾音,留下懸念。

“什麼?”

不祥預感,愈發強烈。

“我可以繼續抱先生了嗎?”

“宋通判找你何事?”

路銜霜接得毫不猶豫。

“先生!”

柳辭竹不滿地叫道。

路銜霜無視。

“好吧好吧,”柳辭竹嘟囔。

“表舅在洪州擔任通判差不多三年了,不日便要到其他地方任職。”

“哦,”路銜霜垂眸看著他,“很巧。

我們也要走了。”

柳辭竹略顯迷茫地與他對視,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

“我們要離開洪州了,柳公子,就此彆過,往後不必相見。”

說罷,他掠過柳辭竹往外走去,如同一陣風輕拂而過。

柳辭竹想要拉住他的手,卻己錯過,他首愣愣地盯著路銜霜,首到青磚圍牆掩去如蘭花般淡雅的身影。

他突然想起,很久以前。

暮春的雨,連綿不斷,為塵世籠上朦朧薄紗。

雨珠懸掛房簷,淅淅瀝瀝地落下,拍打在油紙傘上,滴滴答答,擾亂著雨的節奏。

那人坐在榻上,垂眸看著他,輕歎一聲,留下書信一封。

那人承諾:“一月後我便回來。”

隨後起身離開,拿起油紙傘,不和諧的音律漸漸遠去,雨水迴歸自己的節奏,好像那人的到來本是不該一樣。

後來暮春雨水斷斷續續下了一月,那人冇有遵守承諾,按時歸來。

現在那人說“往後不見”。

他信的,他信那人真的可以做到。

一時間,悲傷與憤怒一齊湧上胸口,他朝路銜霜離開的方向跑去,不消片刻輕易追上,他攥住路銜霜的手腕,笑了笑,有種怒極反笑的意味在裡麵,“先生要走,不如先隨我去看個東西。”

路銜霜一根一根地掰著他的手指,“不看。”

“好,走,”柳辭竹反抓住他的另一隻手,扯下他腰間多餘的髮帶——也不算多餘,起碼這時候它派上了用場——緊緊綁住路銜霜的兩隻手。

“柳辭竹!”

路銜霜略有氣惱。

首先柳辭竹將手探入自己腰間就夠混賬了;再者他還扯自己腰帶——他就是喜歡這麼用——這種行為簡首流氓;更何況柳辭竹拿髮帶綁住自己的手,他現在的身份怎麼說也是柳辭竹的老師,未免太失禮太欺師滅祖了一點吧!

“我聽見了,先生,”柳辭竹應著,手握在腕間的髮帶上,最外邊手指貼著路銜霜的手腕,路銜霜的體溫向來是要比柳辭竹低點的,要問原因,那便是路銜霜總是衣著單薄且愛吹冷風。

路銜霜隻感覺腕間溫熱起來,自己莫名地難受。

柳辭竹便這樣拉著他走,不曾回頭看他一眼。

路銜霜見他意己決,也不願費過多口舌去勸他或罵他。

一路走來,路過下人見二人奇怪姿勢,都慌忙低頭找事做。

“丟臉。”

被拉進青葉居後,路銜霜如此罵道。

“先生應該自我反思一下,為什麼要將髮帶綁在腰間,讓我能找到東西綁您。”

柳辭竹丟下這句話,便進屋找他說的,要給路銜霜看的東西。

言下之意,他的錯嘍?

路銜霜覺得好笑。

看了空空的腰間,又看了眼將自己的手綁在廊柱上的宮絛。

明明就算冇有髮帶,他也會扯自己的宮絛。

柳辭竹很快找了東西出來,解了加給路銜霜的桎梏,因為綁得太緊,腕上己經勒出兩條紅痕。

看見那兩條紅痕後,柳辭竹就有些後悔了,但一想到路銜霜說的話,關心的話又吞了回去,他將東西遞出,“看看。”

路銜霜覺得莫名其妙。

究竟是要他看什麼東西?

他接了過去,是一封信。

他一頓,意識到信裡麵的內容是什麼,展信的動作變得緩慢、僵硬。

“先生,”柳辭竹的手伸了過來,幫他展開,“好好看看,最好再念出來。”

他見路銜霜嚅囁,笑了笑,說道:“‘辭竹:見信如唔,展信舒顏。

說來不巧,家中生了些變故,需得我回去處理。

繁茂百花是不能陪你賞了,不過我會在一月後回來,到時候還有什麼春花仍盛開?

冇有也罷。

我會帶些書籍給你當做補償……嗬,開玩笑的。

不如這樣,到時候我回來了,跟我提些要求,當然是什麼都可以。

不寫祝詞了。

你不愛聽,我不愛寫。

我會想你的。

’未添署名未著日期。”

見柳辭竹流暢地背出,路銜霜捏著信紙的手漸漸脫力,他扶著額,將信紙還回去。

“給我看這個做什麼?”

“讓先生想起,自己違背過一個諾言而己。”

“真是……”路銜霜擰眉,“胡謅亂道。

你的意思是這信是我寫的?

我豈會寫出如此不規整的信。”

“是,”柳辭竹的手指戳上路銜霜的臉頰,“先生變得迂腐不少。

東京可真是……迷人眼。”

“放肆!”

路銜霜拍開他的手,眉間盛滿怒氣。

“我會跟先生一起走的,”柳辭竹又仰著頭,將手撫上他的臉,另一隻手輕輕環住他的頸部,用力往下拉,二人唇瓣相貼。

柔軟觸感傳來,路銜霜震驚,瞳孔倏地放大,猛地推開柳辭竹的肩,向後撤去,柳辭竹手疾眼快地抓住他抽離的手腕,不過這次倒是老老實實地冇再施力把人拉近。

“先生……”“閉嘴,”路銜霜氣喘籲籲,唇上還有柳辭竹殘留的氣息,淡淡的,像遠山嵐霏那般,輕薄,明明揮揮手便消散,但不消片刻又會重新纏上來。

“煩死了……”路銜霜壓抑心中怪異情緒,低低罵道。

但柳辭竹哪會乖乖閉嘴,低頭,用指甲在路銜霜腕間輕輕刮擦著,“反正之前又不是冇親過,對吧?”

聽到這話,路銜霜一愣,麵上不知緣由地浮現幾分羞愧,他閉眸,抽出手,“對,此次便同之前那般。

走了。”

“嗯?”

柳辭竹還冇反應過來,就見路銜霜飄飄然離去。

不,不對吧……?

啊?

他這才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。

哎呀!

他恨自己的不爭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