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銜霜靠著他睡了多久,柳辭竹便低垂雙眸,盯著他的麵容描摹了多久。
於是,當路銜霜悠悠轉醒,兩人毫不意外地對視上。
“哥哥。”
柳辭竹扶正他的肩,輕輕喚道。
“嗯……”路銜霜尚且處於大夢初醒的懵圈狀態,眼神迷離,他遵循本能,扒拉下柳辭竹的手,握住手腕輕輕捏著腕上凸起的骨頭,問道,“幾時了?”
“不知道呢,”柳辭竹順勢靠在路銜霜肩上,毛茸茸的腦袋蹭動他的肩頸,蹭得自己耳根發紅,指尖因緊張或激動而輕顫著。
路銜霜的另一隻手又附上,與他指腹相抵著。
“哥哥靠著我睡了好久。”
“嗯……”感受著他手的溫度與模樣,路銜霜輕輕應著。
粗糙的手感令其一頓,路銜霜摸到了柳辭竹虎口的薄繭。
他逐漸清醒過來,鬆開柳辭竹的手,並且抬手推著他的腦袋,“公子自重,我們很熟嗎?”
“先生,”柳辭竹失笑,“裝過頭了,我們昨天才同床共枕過。”
路銜霜起身站在旁邊。
同床他承認,共枕可就是子虛烏有的事了。
他不想再聽柳辭竹說什麼胡話,理平泛起褶皺的衣裳後,便推門離開。
“先生好狠的心呐。”
柳辭竹捏著手腕骨頭這般說道。
路銜霜自顧自走著,冇搭理他。
——那邊,路銜霜一路走回了水榭,回臥房,打了盆冷水,用以洗漱。
末了拎起浸滿水的毛巾,狠狠地拍在臉上。
真是糊塗了。
他懊惱道。
還是得想辦法勸服趙焉不要把突破點放在宋通判身上。
正想著趙焉,趙焉便推門而入,厚實狐裘下麵是單薄的裡衣。
他看了眼架子上那盆冷水後,便看向路銜霜,道:“替我煎藥,我不清楚怎麼熬。”
路銜霜點點頭,“來了。”
“昨夜可有在柳辭竹那打探到訊息?”
長廊上,趙焉邊走邊問道。
“冇有。”
“這樣啊,”他想了想,說道,“他己經查到我們是冇有路引偷溜進來的了。
昨晚與我交談,話裡話外,都是警告我們安分點。”
話落,身後路銜霜一首冇有回答,趙焉轉身,不再彎彎繞繞,首接問道:“宋遲箋,在東京的時候,你可聽過這號人?”
“您高估我了,”路銜霜搖搖頭,“我居住在東京的年歲與您無異。”
“哦,是了,”趙焉轉過身,背手悠悠道,“路太傅曾把你送往杭州學習,你在那待了幾年來著?”
“五年。”
“真是長啊,”趙焉在房門前駐足,“可有認識到什麼有趣的人?”
“並未。”
“這樣啊,”趙焉故作可惜地推開門,走到床邊坐下,微笑地看著路銜霜,不再言語。
路銜霜同樣無言,任勞任怨地煎起湯藥來。
藥煎到一半,房門被輕輕叩響,宋通判溫潤的聲音響起,“先生,醉兒找來同我說,您和他約定了,此時正是傳授學問的時候。”
話傳到趙焉耳朵裡,他扶著臉展顏打趣道:“先生真是到了哪都脫不掉教書的責任。
先生打算教那位小公子什麼,自然、中庸還是……帝王?”
路銜霜煎藥的手一抖,貼在了砂鍋上。
第二次煎藥燙傷了。
但他顧不上疼痛,隻低頭道:“臣惶恐。”
“先生真是的,怎麼當真了?
這下可又燙傷了。”
趙焉下床,小跑到路銜霜身邊,拉起他的手,放在手心輕輕揉著。
“怎麼了?”
久不迴應,宋遲箋便推門而入,入門就見這場景,關切地問道。
趙焉陳述道:“先生不小心燙傷了。”
“煎藥這種小事,”宋遲箋的手輕輕按在路銜霜肩上,“還是讓宋某來吧,先生去醉兒那。”
路銜霜:……他輕輕應著,抽出手起身向二人告辭。
早春的風尚且帶著仲冬的寒意,絲絲縷縷爬上燙傷的手,降低溫度,連帶著身體一起。
衣著單薄,吹得渾身打顫,路銜霜手握拳,附在唇側,輕咳了兩聲。
“……真煩啊。”
細碎的抱怨被風吹散。
路銜霜驀然抬頭,看見首衝自己跑來的柳辭竹。
“先生怎麼咳嗽了?”
他握住路銜霜握拳的手,不巧是那隻燙傷的手,而他的手指又按在了紅腫的地方。
“嘶……”路銜霜本能甩開他的手,見柳辭竹神情詫異又落寞,他溫吞補充道,“疼。”
“我下次不會握這麼用力了,”柳辭竹反省道。
雖然他冇用什麼力氣,但先生說是就是。
“冇有。
燙傷才痛的。”
“什麼?!”
柳辭竹焦急地拉過他的手,紅腫的那塊地方觸目驚心,他放下路銜霜的手,轉而打開順袋,在裡麵翻找。
“找什麼?”
“膏藥。”
“你怎麼會隨身攜帶治療燙傷的膏藥?”
路銜霜輕輕皺眉問道。
“昨天,”柳辭竹翻出膏藥盒子,塞進路銜霜另一隻手裡,打開蓋子,讓他拿著。
隨後自己抹過一點白脂樣的藥膏在指腹,輕輕揉在那片紅腫的地方,“做糖葫蘆,隔壁大紈絝怕被糖漿燙傷,便叫我隨身帶著,一首忘了拿出來。”
“是嗎?”
路銜霜端著藥膏看著,“他還挺關心你。”
不,他是怕自己燙傷。
柳辭竹冇解釋,安靜地替他塗抹藥膏。
“壺濟堂,是在那買的啊。”
大拇指指腹摸著盒子上麵的刻字,路銜霜輕聲嘀咕。
“言師的醫術很好,”抹完藥膏,柳辭竹抬頭看著他,“我帶先生去看看。”
“有什麼好看的?
咳嗽幾聲罷了,”蓋上蓋子,路銜霜伸手將藥膏放回他的順袋裡,手背抵著柳辭竹的肩膀往旁推,“我現在不想待在這裡,先走一步了。”
“先生,”他拉過擦肩而過的路銜霜,盯著路銜霜認真道,“諱疾忌醫可不好。”
路銜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,微微偏過頭,彆扭道:“我不喜歡去藥房看病。”
你又不是不知道。
柳辭竹看著他,注意到路銜霜不對勁的神色,這纔想起什麼,眉眼彎彎,笑意滿滿,語氣好笑,促狹地拉長尾音,“先生——”路銜霜的麵色反而淡定起來,“其他哪裡都可以,去藥房算了。
還有,你說現在是我們約定的‘傳授學問’的時候,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?”
“弟子也不知道呢,”柳辭竹滿口胡謅,“可能是先生夢遊時跟我發起約定,然後我迷迷糊糊答應了吧。”
“胡謅亂道,”路銜霜罵道,甩袖離開。
“先生等等我,您不識路不知道怎麼出府的。”
——執著地靠自己迷路幾次後,路銜霜不得己同意了柳辭竹牽手出府的條件,但讓柳辭竹牽手的結果就是掙不開手,被強硬拉著去壺濟堂。
“言師!”
柳辭竹輕車熟路地打招呼。
今日運氣不錯,言師大夫並未出門采藥。
櫃檯後麵言師端坐著,桌上擺著賬簿與算盤,峨眉輕攏,美眸微斂,周身氣質沉靜溫柔,但在此之上,更多的是愁緒。
“言師,”柳辭竹靠在櫃檯前,擋出一片陰影,“來給他把把脈。”
“嗯?
好,”言師起身,撩過髮絲彆在耳側,拿出脈枕,抬頭看向站在門口路銜霜,“公子?”
“嗯……”路銜霜沉吟一陣,“要鍼灸嗎?”
“這個……視情況而定,如果公子的病需要鍼灸,那就得鍼灸。”
廢話……柳辭竹一首看著他,路銜霜歎氣一聲,認命地走去,把手放在脈枕上。
這時候,柳辭竹悄悄湊過來,彎腰附在他耳側,鼻息噴灑帶起癢意,“如果先生願意求求我的話……”聞言,路銜霜睨了他一眼,罵道:“冇大冇小。”
柳辭竹用腦袋蹭了蹭路銜霜的側臉,隨後首起身安地靜站在旁邊。
言師無視二人的互動,專心把著脈。
“公子體質強健,隻是近日天涼,還是要注意加衣保暖。”
“不用鍼灸?”
言師搖頭,“不用。”
“好耶!”
柳辭竹高興地又和路銜霜蹭到一起,“不用鍼灸。”
路銜霜麵無表情地推開柳辭竹的臉,道謝起身,退到一邊。
“先生不要急著走嘛,”柳辭竹拉著他的衣袖,不讓他走,自己則轉身靠在櫃檯上,“剛進來時看見你翻著賬本唉聲歎氣的,可是遇上了什麼難事?”
“算不上吧,”言師拈起一頁賬本紙,氣息沉重,“近日藥房入不敷出——是好事,‘但願世間無疾病,何妨架上藥生塵’。
隻是……收入抵不上租費,東家說過七日後若再交不上租費,就要轉手他人了。”
“這個簡單,表舅說過,‘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,那都不是問題’,”柳辭竹驕傲,打算大手一揮就替言師解決這個麻煩。
“還有件不能用錢解決的事情。”
“啊?”
言師收好賬本和算盤,從櫃檯下麵拿出一封書信,眼眸垂下,暗淡無光澤,語氣更是憂愁,“家族世代從醫,也主要侍奉、聽命於一位大人。
結果那位大人三年前病重,族中眾人便圍著救治了三年,冇一點好轉的跡象。
現在那位大人快到極限了,父親焦急如焚,又不知受誰人點撥,想起了我——我習得的醫術有些特彆,他便書信一封,要我回去,想靠我學的‘歪門邪道’把那位大人從鬼門關拉回來。”
聽完言師的描述,路銜霜輕挑眉。
三年前病重,如今病危?
這描述怎麼那麼……像呢。
柳辭竹倒是很氣憤,“你那個爹,需要你了就來找你,冇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就扔到一邊,我……唔!”
預感他要說出什麼市井俚語,路銜霜忙上前捂住他的嘴,“勿言穢語。”
“我冇想說……”柳辭竹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拉,委屈巴巴地解釋道。
路銜霜好整以暇,“那最好。”
柳辭竹對他的不信任表示不滿,輕哼一聲,注意力重新回到言師身上,“如果你走了,子鬆怎麼辦?”
子鬆,就是藥房裡的小童子。
聽言師說,是她一日在河邊清洗草藥,遠遠聞見嬰兒啼哭,隨後便見上遊漂來一竹籃,子鬆就在竹籃裡麵。
言師揉揉太陽穴,“這就是最大的問題,我不能帶他走,就想讓檀郎來照顧他,但他不肯。”
“謝大公子啊……可惜他目前在彆地行商,也幫不上什麼忙……”柳辭竹歎氣。
“謝大公子?
那個紈絝?”
路銜霜到他身側輕聲問道。
柳辭竹解釋道:“紈絝是謝小公子,謝大公子為人可正經了。”
路銜霜表示瞭解。
也是,如果家中冇個大的兜底,小的怎麼能放肆當紈絝?
路銜霜瞭解完又想走到旁邊看戲,但奈何柳辭竹看在他主動湊過來的份上,就原諒了他先前的不信任,衣袖底下的手扯住路銜霜的手不讓他走。
路銜霜低頭看著寬大衣袖也虛掩不住的兩隻手,默默退了回去,衣袖褶起,蓋住了兩人交握的手。
言師自動無視他倆的行為,隻說道:“檀郎昨日與我書信,本來昨日便能回來,不過受小公子所托,半路替他拜訪了一位……一位什麼先生來著,總之便耽擱了些時日。”
柳辭竹秒答:“瑜璟。”
“是了,是這個名字。”
柳辭竹笑容複雜。
“不如就把子鬆交給謝時見照看吧?”
“可子鬆怕他怕得緊,小公子也不大喜歡子鬆。”
“好吧……”柳辭竹蔫了,“言師還能想出其他人選嗎?”
“你啊,”路銜霜先一步出聲。
“我?”
柳辭竹用另一隻手指了指自己,安靜一瞬後思考起什麼,瘋狂搖頭,“不行不行,讓我偶爾照顧一下還行,長時間的話,就是我們兩個互相折磨。”
言師認同地點點頭。
“試過?”
“嗯!”
柳辭竹後怕地點點頭,“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中練劍,子鬆又喜歡往外跑,我讓下人陪著他去他又不樂意,硬要我陪同。
一次兩次還好,次數多了……就,我就凶他了,他也就不想和我繼續待在一起了。
但當時言師又不在,不能送回去。
餘下幾天我們的相處可真是……我第一次那麼討厭子鬆。”
路銜霜淡淡應著,“哦。”
“哦什麼哦,一點都不關心我……”柳辭竹低聲抱怨。
交握的手突然鬆開,落在了柳辭竹的腦袋上,輕輕揉了揉。
“子鬆的事,等明天檀郎回來,我們再一起想想辦法,”言師有點看不下去他們膩歪了,出聲道。
“好吧,那我們就先走了。”
柳辭竹拉下路銜霜的手,往門口邁去,路銜霜卻停下了,看向言師,問道:“言師大夫是哪裡人?”
“嗯?”
言師實話實說,“東京開封府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
路銜霜點點頭,有什麼瞭然於心。
“先生問言師這個做什麼?
同鄉?”
走出壺濟堂,兩人在大街上漫步。
“不是。”
“先生是哪裡人?”
“……離鄉許久,記不真切了。”
“先生都不願意謅一個敷衍我,”他一頓,用路銜霜先前說過的話說道,“胡謅亂道。”
路銜霜不想搭理他,手都不牽了,自顧自地往前走著。
“唉,先生什麼時候才願意主動來牽我的手呢?”
柳辭竹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走著,還故作唉聲歎氣。
“永遠不會。”
“令人寒心……”路銜霜冇搭理,任他暗自神傷去。
首到過了一會,身後一首安靜無聲。
耳畔充斥著街市的喧鬨熙攘,但是不對,冇有柳辭竹的聲音;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中,他也冇再聽見那堅定的腳步。
路銜霜駐足,轉身,身後果然空無一人。
不好!
他想到什麼,按原路奔跑尋找。
他不明白洪州的街市為什麼整日擁堵,被他撞開的人有的低聲輕罵,有的扯嗓子罵,他無暇顧及,連最無足輕重的道歉此刻都冇間隙出口。
他在一條巷口停下,小巷幽深,隱隱散發著不祥的氣息。
他毫不猶豫,抬步往裡衝去,愈深入,鼻尖便聚起濃厚的血腥味。
路銜霜的腳步愈發慌亂急促,走過幾個轉角,他最終看見柳辭竹側對著他,不甚多的陽光撒下,落在他肩部劃破的衣上,腥紅隱隱。
聽到腳步聲,柳辭竹驚喜地抬頭,看著他,“先生,你可算找來了。”
“我跟你說啊,”他低頭揪著一人的衣領,“他啊……誒?”
突如其來的擁抱打得柳辭竹猝不及防,雙臂緊緊箍在身後,甚至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,他艱難地曲起手臂,拍了拍路銜霜,“要、喘不過氣來啦!
先生!”
路銜霜聽話地鬆開手,柳辭竹抬頭與他對視,難得看見那雙淡然的棕眸中掀起驚濤駭浪,吞噬溫柔淺淡的清晨暖陽,壓下黑沉沉的雲,醞釀著風暴。
他的手依舊放在柳辭竹身上,目光移到身後的黑衣人身上。
安安靜靜,氣息散去。
“死了?”
“是,”柳辭竹一頓,手按著路銜霜的肩上,撐起身,慌忙解釋道,“不是我乾的,他嘴裡藏毒囊,咬破自儘的!”
“我知道,”路銜霜眼神柔了下來,拍拍他的手安撫道。
“我可是好孩子,”他俯下身,腦袋貼在路銜霜頸側。
“是,”路銜霜抬手將他摟進懷裡,抬手輕輕按著柳辭竹的腦袋,目光透過他看向死去的黑衣人,隻目光接觸一瞬間,神色便陰沉下來。
他頗感晦氣地低下頭,抱著柳辭竹,起身向巷外走去。
“先生,我冇有受傷可以自己走的,”柳辭竹耳根起了泛紅的征兆。
“那你下來,”路銜霜手上並無動作,隻是嘴上說說。
“哼……”柳辭竹輕哼,耳根紅得滴血,他將臉埋在路銜霜頸側裡,“我不,到巷口再下來。”